Please enable Javascript to view the contents

一個女子的私密日記-何晴蓉

 ·  ☕ 40 分钟

一個女子的私密日記

A LADY’S DIARY

一月十六日

真要命,這種天氣!我已經穿上毛衣套上圍巾,還是像一尾僵直的企鵝在路上行走。

  回到家裡已經接近十一點。衝到浴室後解衣,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打開蓮蓬頭,熱氣隨之滲入肌膚,我仔細地把齷齪的腳趾頭細縫,耳蝸,頭髮一根根地洗乾淨。

  明天我將與一位素未謀面的網友約會。經由互通mail一個月的時間,上星期他在信中寫著:「我已加注,請你亮牌。」

  於是,我同意了見面的事。

  他有美國賓州大學的雙碩士學位,目前在一家知名公司擔任行銷經理,而且還相當年輕,父母都是公務員,人也蠻幽默的,回台灣大概一年的時間,若不是經由同事綠介紹,我還真無法判斷那人的虛實,只不過這樣條件的人為什麼還需要網約,我就不明白了。

  也許他像只會冒汗的河馬,或是有嚴重的疝氣也說不定。

  我打算穿上星期天才買的桃紅色毛衣,搭配SISLEY的夾克,不過那件的袖口有點髒了,會給人家不良的第一印象,還是穿日本買的白色長大衣會比較好吧,穿長褲似乎看起來有些臃腫,裙子會比較有整體感,但是明天還是好冷……。

  真不知道明天的約會將是什麼樣子?

  我們七點約在SOGO門口見。

一月十七日

要去見那位素未謀面的網友的路上,我用Mirror照了好幾次面,黑潭潭的面板測不出口紅的顏色。不過幸好我最後決定不穿長大衣,因為今天的天氣又像發了瘋似的燠熱。真要命。

  我們以手機在SOGO門口的人群中互相尋找對方,他遲到了二十分鐘,說是塞車,這種理由太沒有創意了,必須要扣分。他不戴眼鏡,可是我會聯想到老是坐在躺椅上,戴著眼鏡看童話書的山羊先生,帶一點:「嘿,我清楚的知道我不在這裡,但我卻找不到我在哪裡。」這種沒頭沒尾卻又有點不可思議的哲學的味道,加分。

  開NISSAN的車子,表示有良好且機動性高的交通工具,加分。請我吃飯店的自助餐,還算夠誠意,小加分。為我端湯拿菜,夠體貼,但另一方面顯示他對女孩子有一套,所以不加不減分。談吐不俗,反應也夠快,加分。整體說來表現頗佳,約會的過程也順利得像駛過蔚藍海洋的Donzi 45ZX快艇。

  不過,這樣的人會喜歡上我嗎……?我買獎券從沒中過頭獎哩。

?

一月十八日

年節快到了,不得不忙著加班。幾分鐘前我還整個人化在PDA相關的新聞稿中,不過下了班,一步出公司門口,冷風迎面而來,整個人卻像被倒得一滴不剩的可樂罐,一時之間回不了神,空盪盪的孤寂感。胃隱隱作痛,讓我想起照胃鏡的恐怖經驗,它如一尾詭異的蛇,硬生生地探入我的體內,在很深很深的地方,無情的挖掘。想到這裡就更加不舒服。

考慮了五秒鐘,還是決定應該吃點東西,不過沒有比一個人吃飯更無聊的事了,那跟一隻吃飼料的專業小豬沒有兩樣,如果餐館裡連播TVBS新聞的電視都沒有的話。有時,我只想找到一個可以陪我吃晚餐的男人,長得像食蟻獸或是彈吐魚都沒關係,我可以告訴他一些郵件笑話,公司裡的牢騷,說我多討厭油亮的紫色茄子。總之就是說些只要打個噴嚏就會想不起來的事。我曾經一度以為這些事極其簡單。不過,顯然錯了。

那位由美國回來,沒有戴眼鏡的山羊先生,今天並沒有照慣例回我E-mail。

一月十九日

快過年了,今天路上嚴重塞車,整個台北市簡直像一座超大型的停車場,喔,這真是我恨死台北的一百個理由之一。

好不容易回到家後,接到村上龍先生的電話(因為一想起他就會想起真的村上龍,所以這樣稱他)。

他身邊有許多雜交的人,男男女女,男女女男都有。

「為什麼雜交?」我問。

「沒有為什麼,這個世界本來就是這樣啊,正常才是真的不正常。」他總是這樣說。

他的世界實在太令人好奇,就好像如果有一天,色情片裡的女主角突然蹦到面前,然後扒光衣服說:「這件事沒什麼大不了,我就是這樣做愛,那樣做愛的。」我想換成任何人都會尖叫發狂。他問我過年前要不要去中南部玩,我問他為什麼找我,他說︰「你有特別要做的事嗎?」我想起今天山羊先生仍舊沒有回我E-mail,於是回答︰「沒有。」

他在電話那頭,似乎默默地等我答案。我過了很久才吞吞吐吐地問他:「那那那……,要上床嗎?」

「笨蛋。」他說。

一月二十日

?

今天又接到村上龍的電話。在電話中他帶點誘惑的語氣問,「你到底穿什麼牌子的內衣?」

「baka(巴卡)。」我回答。

「沒聽過。」

「在日本還蠻有名的喔。」

「我沒到過日本……。」

「那是在日本旅遊時無意間發現的。」

「原來如此。」

「它是1996年於英國創立的新品牌,因為它集中剪裁的手工做得很好,所以深得英國婦女喜愛,後來逐漸拓展到歐洲其他各國,到了1998年,以適合東方人尺寸為考量,打入亞洲市場,在日本的銷售狀況也相當不錯,所以台灣跟著引進,不過因為沒有大幅廣告的緣故,所以知名度並不高。」

「你知道的很多嘛。」他帶點稱讚的語氣。

「因為我是女人啊。」我在電話那頭笑了起來。

「女人都很留意這方面的事嗎?」

「不及男人吧。」

他似乎心滿意足地抱著答案掛上電話。

?

可憐的村上龍犯了三個大錯誤:

第一、 沒有「巴卡」這號內衣,那在日文中是笨蛋的意思。

第二、 通常男人的第一個問題應該是:你穿幾號的內衣?

第三、 開口詢問絕對不是唯一得到答案的絕佳途徑。

?

一月二十一日

晚間十一點二十分

與村上龍在高雄六合二路上的某家飯店裡

不? 嚴格說來? 應該是我一個人

我佯稱搭了一天的車很累想休息

他雖頗覺掃興

但仍深信不疑地自行出門了

我估算一下時間

於是先洗個澡

再利用空檔來寫日記

喔? 我居然忘了帶筆記型電腦的電源線

總有一天這迷糊腦袋準會害死我

希望在僅剩的49%的電力尚未竭盡前

順利的將文章傳上網站

好吧? 九樓的這個房間

有規則幾何圖紋的深藍色地毯

米白色桌上放有「床上請勿吸煙」的警告標示

一張粉藍色素面大床

我瞪著放著兩顆恩愛的枕頭發楞

要命? 我真是笨女人

喔? 我不能多說了? 他好像進門了……。

?

一月二十二日

時間是晚上十一點五十分

我在台東知本的某家溫泉飯店裡

悄悄地溜下床寫日記

?

為了我們此次的最後一晚告別

今天村上龍先生喝了將近3/4瓶的法國紅酒

他將木塞歪斜地插入瓶口後? 便極疲憊似地準備上床

在棉被裡他緩緩地脫下DKNY牛仔褲

冰冷的肌膚輕輕地碰觸到我的

我反射性地縮了一下

在床上兩人好久沒有說話

不過今天我好奇地問了他問題,包括:

有沒有和女人在床上過夜卻沒有做愛?

有沒有和沒有感情基礎的女人上過床?

有沒有女人為你墮過胎?

最激烈的一次做愛是什麼時候?

有沒有隨身帶保險套的習慣?

有沒有陽痿早洩的經驗?

然後他緩慢地說:

「喔,我開了一整天的車很累了,明天再聊好嗎。」

不過不知為什麼? 當他沈沈睡去

我心裡卻冒起一種莫名其妙的失落感……。

?

一月二十三日

與村上龍先生三天兩夜的旅程接近尾聲,午後六時,他陪我在飛狗巴士站裡等待往台北的遊覽車。黃昏起風了,停靠站附近蚊子很多,他一面驅趕蚊子,一面幫我留意車次。

冷,我說。他用雙手裹著我的手,試探性地問,「要不要先到我家吃個晚飯再回台北?」

我笑笑,搖搖頭。

他又問,「還是你留下來,明天一起到市區逛逛?」

「謝謝你,沒關係的。下次吧。」

他又接著說,「不然你明天再從台北搭車下來,怎麼樣?」

我感到有些不可思議的笑了。

他擔心自己被識破什麼似的,不確定地問,「你笑什麼?」

「笨蛋。」我甜甜地回答。

他好像還想說什麼,不過車已經來了,於是送我上車。當我將行李置妥,透過車窗,望見他正默然地抽著隨身攜帶的BOSS煙。

在高速公路途中,我準備在車上閱讀放在行李中的「帕洛馬先生」,不過並不順利,因為最後這幕送別像故障的膠卷片,在我腦海中不斷地重複播放。

?

一月二十四日

親愛的神啊,你好,好久不見

我今年有三個願望

為了避免我說話不算話

所以請你做我的見證人

第一、 希望每天都能準時上班,不要再遲到了

第二、 希望可以幾乎每天都寫日記

第三、 做一個不要被別人欺負的好人

如果這一年內三件事都可以圓滿達成的話

希望我可以得到獎品

就是上海五日遊

如果天數可以多一點的話更好

謝謝,也希望你萬事如意

再見

?

一月二十五日

昨夜做了一個夢,夢見與母親在路旁的小攤子吃東西。夢境的進度十分「困難」,也就是說,走了好久的路才看到小攤子,不知道為什麼,花了好多時間點菜,菜也過了好久才送上來。

母親似乎為了要用餐,努力調整假牙的位置,我心裡想,過完年我也該去找找我的牙醫了。我問母親:「叔叔對你好不好?」

「他拿了錢,就走了。」

「怎麼會這樣?你不是說他會給你幸福嗎?」我激動地說。

「我怎麼知道?」

「你怎麼老是給男人騙呢?」

「我怎麼知道?」她重複著這句話。

「什麼都不知道,就可以不需要付任何責任嗎?」

這時母親居然冒出村上龍的口頭禪:「可是這個世界本來就是這樣啊。」

接著我聽見村上龍先生似乎在遠端緩慢地敲門,聲音微弱傳過來,扣。扣。扣。可能是過於微弱,似乎像包著一層膜似的。

我遲疑了一下,並不打算開門,對,我重新確認這個決定是正確的,並且將門窗緊緊鎖好,無辜的村上龍毫不知情地重複敲門動作,我有些兒無奈的聳聳肩。我好像和童話故事中的王子有約,他應該不會那麼早來,在此之前,我還有時間可以好好睡個覺。

?

一月二十六日

哥兒們打電話給我,說兩個女朋友都跑掉了,想找我喝酒。大過年就碰到這種事,真是比發現中頭獎的發票已經過期還慘一百倍。

我到他家去時,他簡直像一頭浸在啤酒桶內的海獺,癱在無辜的揚聲器前假死。他說不要開燈,就這樣。

「你會不會覺得悲哀?」他靜默了一陣子之後問我。

「為什麼?」

「我20歲就認識你,到如今34歲了,經過了這麼久的時間,到頭來卻都還是孑然一身。」

「這樣不好嗎?結了婚才慘也說不定。」我問。

「如果妳三十歲還沒有嫁出去,我們就一起生活怎麼樣?」他提議。

「你還是有希望找到真愛的,別這樣。」我安慰他。

「真愛?那真是見鬼了。」

「為什麼?」

「從來沒人能肯定的說明,真愛是什麼,那很抽象,雖然每個人都想得到,但從來就沒見誰真的得到過。就跟鬼一樣,都是聽別人說,很少自己碰到。」

「真嚇人哪。」

幫他打掃了一下房間,看看時間差不多十二點,「我該走了。」我說。

「要不要留下?你睡這頭,我睡那頭。」他的臉沈在黑暗中。

「不,我認床。」夜深,而且冷。

?

一月二十八日

寒風、溼透的外套、台北、過長的假期,這兩天沒有記錄,主要是一切都在混亂與雨中渡過。

西洋劍先生由香港來台,他是我以前男朋友的好朋友,因為對西洋劍有毒癮般的狂熱,所以我總是稱他西洋劍先生。前幾天晚上突然接到一通國際電話,他說:「我準備到台灣渡假,可以來接我到酒店嗎?」我問了他的行程與計畫,然後回答:「沒有問題。」

有半年沒有連絡了,自從和明分手後。他的國語沒有明來得靈光,不過很喜歡說,有時會把鞋子說成孩子,把喝咖啡說成賀加菲之類的,後來為了要方便溝通,我也會練習說錯誤的國語。

很久不見,他的國語似乎進步不少,說是因為公司經常派他到深圳出差的緣故,他笑起來像經常在公園打籃球的大男孩。陪他到台北到處走走,也低聲問明的近況,不過他並沒有多談,只說大家都很好。雨下得極大,我們撐壞了一把傘,後來只好共用一把,不過不管怎麼靠近,仍然溼了一身。他為我撥掉外套上、髮稍上、鼻尖上的水珠,我順勢問他:「你怎麼會在這種鬼天氣來台北?西洋劍也不景氣嗎?」他說:「嘿,自己動腦筋想想吧。」

送他回飯店後,我在搭捷運時認真地思考這句話,回憶明,還有關於隔天的行程。

回到家後,發現村上龍在我的公寓門口,然後,我們在那夜上床了。

?

一月三十日

昨晚送西洋劍先生離台,他在機場突然緊緊的抱住我,緊得像要把塑膠袋內的空氣擠得一絲不剩似,他說:「嘿,我幫你買機票,下次你來香港吧。」我沒說話,只是靜靜的看著他。

之後回到台北公寓,我感到極度極度的疲倦,於是深深地沈入睡眠中,我想像自己是凍原內的古生物,甚至連姿勢也完全沒有改變,早上一度醒來先打電話到公司請假,然後又繼續沈睡,真正醒來已經下午四點多。

沒有飢餓感,也尚未反應這個時間應該做什麼。然後想起村上龍,想起他淋溼的一身,然後脫衣、洗澡、撫摸、親吻,接著他很快的射精了,在冰冷的黑暗中我們互相擁抱睡覺。老實說,我還以為雜交的人都像表演特技那樣把人拋到半空中做愛,不過村上龍的表現,簡直像害羞的非洲斑哥羚羊。

「和你在一起很舒服。」我說。

「每個女人都這樣說,」他平靜地回答,「不過沒有一個女人真正愛我。」

?

一月三十一日

消失許久的留美學者山羊先生居然出現了,我們晚上到松江路附近一家「寂寞聖賢」餐廳吃飯。他點了非常多的東西,有香醋沙拉、焗田螺、奶油香蒜鮭魚義大利麵,還有烤羊排。

他告訴我這陣子發生的事情,包括姊姊在美國出車禍意外身亡,他趕到當地處理後事,皮夾失竊,甚至沒來得及搭上回程飛機等等。在這麼短的時間發生這麼多不可思議的現象,與完美家世、西裝筆挺的山羊先生真是無法銜接,以致我每聽一件他所描述的事就驚訝得下巴差點掉下來,最後我不打算完全相信。末了,他問我一件與主旨無關的事︰「我還可以見到你嗎?」

「如果下次還能在國際換日線巧遇的話,應該沒有問題。」我語帶玄機的回答。

回到家後,我拿起哥兒們借我的日本原版A光碟,沒有馬賽克、噴霧和騙人時間的荒謬劇情。然後我一邊觀看,一邊自慰,到達高潮後,我很高興我又回到污濁醜陋的凡間了。

二月一日

坐在我隔壁的男同事昨日正式離職,他說他準備出國留學。今早來公司的時候,他桌上只剩一台果凍藍的iMac與米色電話分機緊緊靠在一起,他的淡煙與提神醒腦的薄荷油都不見了。

吃午飯時,同事忠突然開口:「少了他,好像沒什麼不同嘛。」這麼說之後,周圍的空氣卻反而顯得空空盪盪。

其實這句話仔細想想是有問題的,如果他的存在與否沒有任何差別的話,那麼忠就不會有動機脫口說出這句話。換句話說,忠是意識到他的消失,但又因故不願承認他存在的價值,所以才這麼說的。

不過我並沒有在忠說出這句話時提出任何反駁,因為我今天一直在思索著︰他這半年來,在我身旁這麼密切的存在,到底留下了什麼意義?我對於他的消失連像忠這樣的怨妒或哀傷或懷念都沒有。到底為什麼會這樣呢?每天從上班到下班前,他都活生生的坐在我旁邊,我甚至可以感受到他的氣息或者偷聽到他講私人電話才對,我到底怎麼了?如果我找不出他對我的意義,那麼他對我而言,與從未出現過又有什麼分別呢?

不管如何,我還是想將今天當作他消失的哀悼日,不過到底要哀悼什麼,我還沒有想出來。

?

二月二日

微冷的星期五,真要命,我遲到了,而且不是五分鐘十分鐘,是整整一個半小時,為什麼連這麼簡單的事都做不到呢,真是討厭死自己了。

下班後,整個人便沈入了遠藤周作的《深河》小說中。由回程的公車上便開始計畫下車後如何順道買晚餐,然後如何在家泡杯熱茶繼續閱讀;不過我一定想得太入神了,居然在無意識的情形下,中途在板橋舊火車站就迷糊的下了車。唉,罷!

本書描述一群到印度恆河的日本旅行者的故事,來探討關於東西文化差異、宗教等問題。不知道是太久沒閱讀還是《深河》所帶來的震撼太大,以致於我看完一段之後,就必須停下來喘息。我坐在板橋誠品的丹提咖啡,喝口熱咖啡後稍微定一定神,然後直盯著前方,墨綠色椅墊沒變,35元咖啡的促銷旗也因為擺放時間過久而顯得有些老舊,我再一次確認,樓層廣播也沒停過,是的,我仍存在於「真實的這裡」。

不過,我不敢闔眼,一旦閉上了,我會在哪裡?

?

二月三日

醒來的時候已經接近中午,透過床邊藍色布幔的縫細可以窺見陰霾的天色外界傳說台北的天氣今天可望起死回生,而且國際書展齊聚各色人馬,高行健、飯島愛,連真正的村上龍都來了。試著找了幾個人一同去世貿,不過沒有成功。下午到華納威秀看「顛峰極限」,六點五十分那一場。在冗長隊伍中,拿出plam來玩小蜜蜂,很幸運的在打到一萬七千分左右我就買到票。一張票。然後吃我最喜歡的甜爆米花,小杯冰檸檬茶。光頭黑人像提塑膠袋似的抱著長髮東方女人,穿西裝布鞋的男人站在牆角一直打手機,背香奈兒皮包的女人看來不打算買公益彩券,我很慶幸人在真實台北。

電影散場後,我打開手機有兩通留言,一通是同事綠,她說:「我在忠孝東路的Coffee Bean,聽到留言打給我。」一通是村上龍,無聲的留言。

回了綠電話,她說原本想找我出來,不過已經準備起身離開。至於村上龍,我按了電話回覆鍵,卻又馬上關掉。我在擔心一些連自己都無法理解的問題。

?

二月五日

剛才朋友雯雯打電話給我,從她婚後我們有好一陣子沒連絡了。她說她老公想跟我談一談,所以想跟我要電子郵件信箱。

我說你昏頭了是不是,哪有人介紹自己老公給別的女人,這到底怎麼回事?

她說她老公個性有些古怪,平常不太愛跟人溝通,最近在工作與婚姻上都出現一些問題,她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直覺反應,問她老公是不是還在大陸工作。她說是。

她還說她老公最近打算離職,現在每天不太上班,都到宿舍附近的海邊晒太陽。

真是夠離奇的,我想。

拜託了,也只有你可以幫這個忙,她似乎有些焦急。

我問為什麼是我。

因為我的朋友裡,他對你的評價最好,感覺上也最投機,她說。

他們婚後,我曾見過她老公一、兩次面,個子很高大,像「傑克與豌豆」裡的巨人,倒是真的聊了不少事情。

我說,好吧,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就請他寫信過來吧。

?

二月六日

今早在國際會議廳有一場展諅的記者會,不過我到場時資料已經發完了,而且似乎與產品面不大相關,看看時間還早,索性快步走出會場,偷閒到附近喝杯咖啡。我將外套披掛在咖啡桌另一邊沒有人的椅上,空氣中透著一股溫溼感,光線明亮地投射入大落地窗,好久不見這樣天氣,冷不防打了兩個噴嚏,確認沒有人特別留意到我後,拿了紙張擦嘴角。

說孤僻也行,我並不那麼喜歡春天。

回到公司後,收到了雯雯老公楊碩傳來打招呼的mail,我也禮貌性的回了信,問他那邊的天氣好不好。反正他每天都在晒太陽嘛。晚上雯雯打電話來關切,並且對我抱怨,楊碩每天都寫些關於蘇格拉底、柏拉圖思想的文章讓她讀,她每天加班,還被命令要寫感想。

聽起來不像外遇,不過我還是小心翼翼地問,他會不會是在那邊有女人。她猶豫了一下,並沒有正面回覆我。

結婚果然是笨蛋才做的事。

?

二月七日

我已經忘記元宵節的由來,不管怎麼努力都只能想起片段,模糊又支離破碎。總之是規定著誰必須和誰在一起,每個節日都是這樣。男人與女人,死者與生者,工人與神明,倫理與空泛,商業與俗麗。我在這些節日的縫隙中不斷地流竄著。

今天感到異常寒冷又有輕微腹瀉現象,無端冒起雞皮疙瘩,怕是被誰傳染了感冒吧。和同事們先前約好飯局不得不去,晚上在東興大樓樓下的「天堂鳥」,這是我第一次到這家餐廳,他們說今天人少了很多,大概是全去看燈會了吧。綠和娟依舊一搭一唱的裝瘋賣傻,中途穿插一些公事上的牢騷,詳細內容居然已經想不起來,不可思議,那不過是兩個小時前發生的事而已。不過我記起德在一旁瞪大眼睛雙手揉著太陽穴,我問他是不是頭痛?他點點頭,說開完會就開始了。

點了一杯他們推薦的天堂鳥冰紅茶,不過不知怎麼回事,喝不出什麼特別味道。而且店很快就打烊了。

?

二月八日

今晚和雯雯在松山火車站附近的「長廊咖啡館」用餐。約好七點三十分,不過我們都早到了。大概有幾個月沒見面,自從她換了新工作之後。她是緬甸華人,國語卻一點問題都沒有,而且英語說得像Pentiumlll 處理器那樣。有麥黑色肌膚,厚重單眼皮,還有一雙像格利威斑馬的長腿。

幾年前在忠孝東路一家飯店工作時認識的,她是櫃台接待,我則在具有神秘感的吧台日復一日的調酒,我們同住在員工宿舍裡,她會在正職之餘打零工賺小錢,還有給我看楊碩旅行時所拍的照片。

說到結婚,他們沒有正式的結婚儀式,因為沒有任何人受邀,我問過為什麼,她說楊碩是一個反傳統的人,所以這些不重要。她還說他不喜歡小孩,所以沒有打算懷孕。(堅持與冷血)

我問她結婚之後怎麼樣?她說很好啊很好啊很好。楊碩很喜歡李敖,家裡有整套都是他的書。(顧左右而言他)

我問她為什麼不去大陸跟他一起生活,夫妻不是應該那樣嗎?她說你怎麼那麼老套,不應拘泥於某種形式。(理論與謊言)

她隱瞞了什麼。我不知道。不過其實這天,我也收到了楊碩傳來的E-mail。

?

二月九日

現在我正一個人坐在紐約紐約的地下樓,原本約了一位受訪者吃飯,不過他已經讓我枯坐將近50分鐘。熱鬧滾滾的薩克斯風音樂,桌上的猩紅義大利菜單似乎顯得有些不耐煩,像新手的服務生嘗試問我需不需要先點,我雖說再等一等,不過卻假裝認真看著菜單,最後不知向誰臣服點了一杯羅素咖啡冰沙。

ROSSO,據說是紅色,活力、熱情又帶些狂熱的挑逗。

因為我的Palm同步傳輸發生問題,所以今天將筆記型電腦帶出門。在這裡一打開,果然立刻引來側目。看到一封昨天收到的Mail:「我打算辭掉工作後到歐洲一趟,你說逃避也行,不過我並不那樣認為,要逃逃到天涯海角也逃不掉,婚姻對我來說只是愛情和承諾的其中一件外衣,因時因地而異,不代表什麼,保暖羊毛作的?炫耀鑲珠片的?管他!只有赤裸裸的愛情和承諾才叫人心動叫人膽怯叫人矛盾。」楊碩如此寫道。

「你寧可做痛苦的蘇格拉底,也不願做一隻快樂的豬嗎?」看到這封信時,我忍不住回信問他。

二月十一日

廣播節目像播報空難事件似的,每隔三分鐘就重複一次情人節的消息,建議可以到什麼地方用餐,點什麼情歌,到哪一家飯店,最後還提醒別忘了保險套。我有點生悶氣的關上調頻,打開電視,結果還是一樣。

今天的天氣極好,近午洗完了一堆衣服之後,又洗毛巾,然後又洗襪子。我估量陽光控制在25度C的狀態中,風速緩和得可以保佑船隻都平靜捕到大魚……。然後我不小心睡著了。醒來時候已經六點。六點!我又看了一次手錶,好可怕,洗襪子,然後導致天黑,一天就過了。這跟已經退休又沒有報紙看的老人有什麼兩樣,為了這件事,我不禁又發了十四個呆。這時電話響了。

「你在做什麼?」村上龍在那頭問。

「睡覺,」我回答。「你呢?」

「真幸福,我還在加班。」他在那頭發出鼻息吐氣的笑聲。

「對了,我我我我,想問問問關於情人節……。」我鼓起勇氣地說。

「呃……,那天要開會。」

「情人節晚上也開會嗎?」我想再一次確認。

「是的。情人節晚上我有一場不.能.缺.席.的會議。」他一個字一個字的說。

?

二月十二日

關於上次問楊碩想當快樂的豬還是痛苦的蘇格拉底那事,收到他的回應︰「也許身旁很多人寧願作自以為是快樂的豬,每個人都有權利去選擇自己的生活,故我只能說那是對豬的侮辱,雖然豬在人們看起來常常不能自己。我選擇面對這一切,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士多德,我高攀不起。我只是做回有血有肉的自己,我當然也有想過逃避,不過我並不像你那般高明。」

我越來越不明白他的意圖,面對一切?什麼一切?我高明?我逃避了什麼?真有點像《蘇菲的世界》。我應該對雯雯說嗎?對事情會有幫助嗎?

不過不知道為什麼,不管是有場不能缺席會議的村上龍,還是面臨婚姻瓶頸的楊碩,我總覺得在未來會與我有某種程度上的牽繫,那種奇妙的預感,我也說不上來。

前兩天鴉片網站長Beam給我「飯島愛自傳」,我問他還有沒有別的,他神秘兮兮地說其他的不大適合你……。我向他扮了一個「算了,小氣鬼!」的表情。總之,今天開始在搭車時專注的閱讀,然後停止發呆,不過即使如此,也無法讓人忘了星期三是情人節。

?

二月十三日

又做惡夢,醒時清晨七點,我猶豫再睡一會兒,還是乾脆起床,不過外面似乎正下著雨,於是迷迷糊糊又睡著。

接著是第二個惡夢,這次的場景是母校文化大學,有兩位不認識的日本觀光客受傷了,我想送他們到保健室,不知道為什麼,問了許多路人,卻沒有人清楚在哪裡,於是我便毫無頭緒慌亂的一直打轉,後來那兩個日本人已經不見蹤影,我卻仍然一心想找到目的地,學校大義館的路迂迴曲折,大仁館也是,陰暗又深沈,但該死的保健室究竟在哪裡?不管怎麼找都找不到,沒有出路,沒有方向,我在哪裡?在遍尋無路的情況下,再度驚醒。

究竟是怎麼回事?我到底怎麼了?我掙扎想起身,不過卻極度疲倦,沒有成功。

悲哀感湧現,今天真不想上班,我到底在做什麼,在扮演什麼角色,這不是我的世界啊,我不想再這樣一個人下去,也不想半夜醒來空蕩蕩的感覺,但是本質上我卻也不適合兩人生活。

這種感覺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當我發現的時候已經這樣了,每早醒來都發現我離我想要的日子越來越遙遠,而且回不去了。

沒有辦法,我已經試過,真的什麼辦法都沒有。這個世界本來就是這個樣子。

?

二月十四日

情人節,台北又陷入淒冷的絕境。七點鐘仍在公司為一篇錯字連連的稿子加班,辦公室空蕩蕩,只剩下幾位同事在趕搞。

「還不去約會嗎?」其中一人問我。

「沒有約會。」

「不可能吧。」有幾個女生聽到這句話,抬起頭來看我。

「你們不知道我叫好不叫座嗎。」我開玩笑說。

後來同事綠說肚子餓了,我們便到附近吃火鍋暖身。然後我說了一些牢騷與煩惱。她默默聽完後,轉過頭來對我說,那是焦慮。

是的,焦慮。

我的周遭充斥著一群會默背科技產品規格的人,CPU與記憶體與作業平台與型號與電池續航力,然後像飽讀詩書的外星人,不斷自嘴裡吐出不明符號,彷彿不這樣做就無法證明自身的存在似的。於是我經常安靜地歪著頭懷疑,這確實是真實的世界嗎。每天有十幾份不得不看的產業電子報,不斷湧出來幾百萬話素的新型數位相機,有看起來誰都不需要的奇怪網站,如果這一切都是真實,那麼我才是虛幻的吧。

因為找不到自己,所以流浪異國一段時日;回來了,一切卻又不是那麼回事。有時候會覺得異常疲倦,不過不會有人瞭解,因為真正走過這段路的人只有我一個人而已,有時想不起來過去,有時又不得不憶起。而我的末梢神經已經死亡似,對許多事已經開始失去感覺,老實說,我甚至連村上龍情人節到底是開會還是跟別人睡覺都沒有興趣。溫度自體內一點一滴的喪失,不過我不會死,也許像村上春樹的《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選擇停留在自己的那個世界裡;也許我也會開始認命的默背起符號。

不過不管如何,我至少相信自己的決定。

二月十五日

延續昨日的哀愁,我陷入的週期性的低潮。加上下星期必須跟總編到東京出差,一切事務都被壓縮得密不透風,真要命。不過每隔十五分鐘,我就會提醒自己要打起精神來。並且買了一組兩千三百四十新台幣的資生堂化妝品與看哈利波特電子書來轉移注意力。

台北的天氣稍稍回暖,收到了楊碩的信,首先他祝我情人節快樂,然後寫道:「像我們這樣的人『結婚』是困難的,你說;像我們這樣的人『生存』是困難的,我說。我承認人生有很多不能紓解的困局和兩難,但我希望都可以處之泰然。你呢?可以告訴我,你的如何平凡如何狡猾如何光明正大嗎?還有那些已沈澱已分解的記憶,如果你不介意被冒昧的人激起隱諱挑起戰火的話。」

我開始感到有些混亂,他到底有什麼意圖,以合法掩護非法追自己老婆的朋友嗎?瘋子。我準備打電話給雯雯,不過在還未接通前便趕緊掛斷,重複了好幾次動作才下定決心。她並沒有主動問起通信的事。我跟她說下星期我必須出差一趟,不過在出國前想和她見個面。她說好,沒問題。

作者:何晴蓉

製作:鴉片網

一個女子的私密日記(二)

ALADY’SDIARY

2001/02/18~2001/03/15

=================

作者:何晴蓉

*二月十八日

星期天下午五點。墨綠色絲巾的雯雯。我推掉了山羊先生的約。在過於擁擠又吵雜的加州陽光餐廳。她點了墨魚汁義大利麵,雙唇發黑。我則後悔根本不該來這裡。

想了很久,把楊碩的信遞給她,以表我的忠誠;另一方面也同時喪失楊碩對我的信任。不過既是橋樑,就該安守本分。

「他到底在寫什麼啊?」她不明就裡的說,「你不要介意,他也常常寫這種莫名其妙的信給我。」

「他在透露一些事,你知道嗎。」

「你認為他想說什麼?」她問。

「只要愛情,不要婚姻。但這兩者卻是有衝突的。為什麼?」

「你認為呢。」她的表情顯得有些僵硬。

「女人。」我特意放大聲量說。

她的表情看來像確認了什麼似的,沈默了一下說,「他過去有個關係很好的女的朋友。」然後又說,女人與楊碩相識將近十年,目前已婚,育有一女。不過巧的是兩人現在都在大陸同一家公司上班。

「你不擔心嗎?」我著急的問。

「你覺得我應該怎麼做呢。我不知該怎麼做。」

「辭掉現在的工作,到他的身邊。」我斬釘截鐵地說。

她沒說什麼,也或許說了什麼,但卻被周圍喧鬧的聲音完完全全的掩蓋住了吧。我猜想。

=========================

*二月十九日

今天身體極不舒服

剛才拉了肚子

現又覺得有些反胃

一定是吃壞肚子

不過我已經完全想不起來到底吃過了什麼東西

腳底冰冷好久都沒有回暖

強烈疲倦感落在眼皮沈甸甸的化不開來

浴室抽風機隆隆隆隆

或許是感冒或許不是

怎麼辦後天就要出差

這樣可不行

不過我真的好想好想好想倒下來睡覺

如果可以等到第三次世界大戰結束的第兩千七百四十三天再醒來就好了

真的必須睡了

眼睛很痛……

=========================

*二月二十一日

現在是凌晨二點整。經過昨天飽足的睡眠後,身體好了很多,不過喉嚨還有點疼痛,再過三個半小時便要出門前往機場,而東西都還一團亂,我也一團亂。桌面散落著SANYO數位相機、護照、光碟機與電視遙控器,還有幾張發票與三菱原子筆。沒有日幣,中正機場的人說清晨五點半就有匯兌服務。還沒有洗澡與刷牙。忘記買生理食鹽水。怎麼會弄成這樣?問問射手座的人就知道。

打了七個哈欠之後,還未決定是否攜帶筆記型電腦,沒有日本當地的上網撥接設定,可能無法順利將日記上傳;如果情況允許,或許會利用傳真方式到鴉片網,再請工作人員幫忙放上網站,真奇怪,科技如此先進,最終還是得仰賴傳統人力。

此次出差要到25日才回台灣。手機寂寞地趴著臉睡覺。黃金葛有缺水問題。同事忠今天才Beam給我「BigClock」軟體,他說這樣你就可以對照日本、台灣時刻,不過我比較在乎同一時間,我和你是否能見到同一個月亮?

=========================

*二月二十二日

花了一整天搭機奔波,途中睡睡醒醒,睜開眼睛時不相信自己已經到成田機場,抵達池袋是午後四時。暖烘烘的天氣,原來早已過了下雪的日子,我才知道原來始終活在自己認知的世界裡。

晚上七點與主管在東武百貨附近的書店找公司需要的資料,馬路上熙來攘往的男女或談笑或親熱或大鬧,嘶生叫囂可以便宜唱卡拉OK地方的年輕店員,發印著交友電話面紙的工讀生,一切從我身旁如互斥的磁鐵順利滑過,在那刻顯得如此靜悄,我竟是不折不扣的絕緣體。

飯店房間裡有一台語電視機相同大小的冰箱,窗外看去,中庭有間看來像以暫停歇業的結婚教堂(不知為何,那教堂總讓人聯想到其重要目的是用來結婚),又一項錯估,東京遠比想像中的安靜。突然想起村上龍、楊碩、西洋劍與山羊先生,他們都在離我遙遠的國度裡,為各自一言難盡的愛情煩惱,誰有空找劍,我笑他們傻。

理由總有千百個,答案卻只會有一個。

=========================

*二月二十三日

昨晚極度疲倦,一整天工作,晚上又有應酬,回到飯店將近12點,我累得想好好哭泣,如果可以哭得出來就好了,真的,如果可以倒在誰的懷裡,捲縮成楓葉鼠的樣子,我一定會很盡興的流淚,每次很累時都會有這樣的念頭,不過努力試了幾次並沒有成功,最後我只發出幾聲小小的嗚咽便睡著了。

今日近午前有段空檔,所以到新宿逛逛商店。陽光像會直射到人的骨髓似的那般炙熱,東京的春天真讓人措手不及。我想要一只戒指已經很久了,自從上次把在北海道買的戒指送給玲後,兩手光溜溜,老不習慣。想要男人送戒指也已經很久,不過男人害怕,他們總認為戒指代表承諾;其實錯了,我知世事多變,頂多圖歡。不是不想要,問題是誰給得起。戒指只能買給自己,只有自己才能給自己幸福。

最終還是什麼都沒有買成,只為鴉片網的站長買了小禮物,以感謝他讓我藉由這個機會認識了許多很好的朋友。

晚上打了通國際電話給村上龍,他問我在東京累不累,並說等我回台灣後想跟我見面。他聲音聽起來沒有愉悅的成分,也許是太累,也許是天生捉摸不定,我用顫抖的手掛上電話。

如果不能哭的話,至少可以喝酒吧。我拿著招待券到飯店的酒吧點了GinTonic,坐視東京繁華迷幻的夜晚,2001年春,一個人。

=========================

*二月二十五日

終於回到台灣。風塵僕僕,到家時已經將近午夜十二點,這幾天發生了什麼事嗎?台灣的風似乎變大了呢,居然比東京還冷。

很高興黃金葛們都十分爭氣地活下去。還未打開行李,便先上網回了幾封Mail,然後準備洗澡。就在這時接到村上龍的電話,他說可不可以明天下班後見面?我說怎麼了,有事可以電話裡先說。他吞吞吐吐,還是見了面再說。我說好啊,我還幫他買了個小禮物。他笑了,不過有些尷尬。不祥預感隱約浮現,或許我大概知道他要說什麼了。

不過我實在太累了,累得無法猜測無法思考無法判斷,人生裡面總要有幾次等待別人來公佈答案的機會吧。

=========================

*二月二十六日

市政府捷運站附近,有光有影的空地。因為雙方臨時加班而改在七點三十分,我居然忘了帶給村上龍的禮物。

「我想我們還是先分開好了。」他低著頭說。

不知為什麼,總覺得每一個字都好像沈在我與他之間空氣的縫隙裡,所以傳不到對岸的我這邊,就已經被什麼透明的東西硬生生吞嚥掉。

我想反駁,不過就是找不到字啊,字被吞掉了,一定必須找到字才行,才能說出一點什麼具體的關鍵。

他說以前的女友突然回來找他。雖然不確定那是不是愛,但自己的確仍有無法與她割捨開來的部份,釐清關係必須要時間才行,但在過程中他不想傷害我,最理智的方法還是了斷。

我記得我一直重複說著怎麼可以這樣子,怎麼可以這樣子的話。

途中他接了一通電話,有些不悅地說:「我會跟她說。會……。對,我會跟她說的。……好,回去我再打給你。」後來手機又響了幾次,不過他沒有接。

我蹲跪在地上,雙手不斷發抖,怎麼可以這樣,怎麼可以這樣。喉嚨乾渴,臉頰開始發熱。他也立刻跟著蹲下來,撥開我頭髮,說對不起。我說你不要管我,等一下,等下就會好了。不過我真的想消失在這個世界,這裡完全不適合我存在,究竟是什麼地方出錯了,不然不會這樣的,我一定還是留在自己的那個世界比較好,一定是。他送我去搭捷運,我低著頭茫茫然。他看起來似乎有些擔心,不過幫不上什麼忙。

回到家裡,把透著霉味的襪子與胸罩狠狠拋入水盆裡。還有什麼呢?洗完澡後我還神經質的洗了三次手。然後拔掉電話線,關掉手機,不再上網,我關上了所有的窗口,外面的世界不過是一台沒有電源的電視機,這樣就安全了嗎?我不知道。

要給他的禮物還留在桌上,我終於哭了。

=========================

*二月二十七日

今天腦海裡抽樣出現一些似乎毫無關聯的畫面,包括母親,很久沒有想起她了,我四歲那年她跟父親為了女人吵架,帶著水果刀和我一起離家出走的畫面。小叮噹漫畫中的大雄在開學前趕著寫作業的畫面。大一那年上學途中,看見路旁蓋著白布的屍體,公車漠然駛過。中午涼麵醬料上浮著白色蒜泥。這些紛雜破碎的記憶沒頭沒腦地湧現,好想停下來,但是不行,沒辦法,頭很痛。

我收到了村上龍的E-Mai,他寫道︰「非常歉疚,竟然讓你感到舊事重演,傷害了你。

晚上不斷地問自己,到底心裡藏著什麼?

原本藏的東西好像早不見,輕浮彌補了這個空洞。

這幾年對感情好輕浮,只要談到感情,總像是玩笑般,令人也令自己討厭。

一直到最近開始有認真的想法,沒想到在兩個月後卻瓦解了認真與輕浮的暫時平衡,嘗試的與認知的都已潰敗,不曉得自己與世界的距離還真的很遠。

很清楚你無法接受第三者的出現,很努力想如同一般人去區分,但無能為力,我的認知體系中找不到這些,對別人來說,很輕浮;對你來說,很混亂。

很辛苦,有時用自己的語言與人家溝通,有時需要用大家的語言來溝通,不同語言的交雜不僅導致了溝通的失敗,傷了別人,也傷了自己……。」

=========================

*二月二十八日

又下雨了,我的台北。今天發呆長達十二個小時左右,每當不知該怎麼辦時就會這樣,起身洗碗、用吸塵器吸地毯、幫黃金葛澆水、整理統一發票,不過腦筋鼓漲漲的,很多不小心忘記的事會突然出現,然後叮嚀自己一定要記起來,免得又忘掉;不過當這樣想後,就會忘記到底要記得什麼事,一整天重複許多次這種狀況。我想大腦如果有胃的話,一定會吐出來。

其中五次誤以為今天是星期六,然後才又想到其實是因為二二八才放假。面速力達姆上的小護士從來就沒變老,我在日本買了有生以來的第一瓶緊膚霜。電話費的繳費單已經過期。Palm的電力只剩下23%。我發現我永遠都抓不住迅速流逝的東西。

腰痠背痛,應該是剛從日本出差回來不久的緣故,房子四周真是安靜得不得了,意志力往往在這種情況下消失,堅持了許久,還是決定回信給村上龍,我短短地寫了幾句:「如果有一種解決方案,可以讓你得到幸福,可以讓我得到解脫,我們沒有必要演出左右為難的連續劇。」

=========================

*三月一日

接到了雯雯的電話,她說公司剛好有個香港的職缺,如果可以外派的話,就可以離楊碩近一點。我問可能每天見面嗎?她說距離太遠,還是沒辦法,不過週末相聚一兩天倒不是問題,這樣夫妻就不用兩岸分隔又可以領雙薪。我說那很好。她說雖然已經提出申請,但還要等上面通過才行,有點擔心,因為台北的老闆好像不太願意放人。然後她問我日本出差好玩嗎。我說還好。她還問我最近是否還跟楊碩通信,我順口撒了個謊,也不知道為什麼,說很早就沒有了。

我想我根本做不成誰與誰的橋樑,我連自己都救不了,只能任憑事件本身恣意開始與結束,每次想到這裡就感到無比的悲傷。

下班後找了山羊先生吃飯,他說這次的裁員風波岌岌可危,然後又說了明日報、資訊人,還有幾家科技公司的近況,我很努力的關注話題,不過村上龍的影子卻每隔三十六秒就在腦中出現五次,這個世界到底什麼時候才會結束呢。我已經很累很累了。就算王子來到面前,也喊不醒我。睡覺一定比真正的愛情來得有益健康。

=========================

*三月三日

昨晚和朋友通電話,也說起裁員事件,她帶點威脅口氣說:「小心你的飯碗。」真是嚇了我好大一跳,萬一失業又沒有嫁出去,那我每天只能吃魯肉飯過日子。所以今天一早就到公司加班,心虛自己最近的表現欠佳。路上看到公園裡有人安詳的打著羽毛球與練習韻律舞,絲毫都沒有受不景氣影響似。

下午四點左右才離開公司,頭很痛。朋友童打電話來,問要不要去逛書店。我說很累,想回家。好像又回到過去,假日和童一起吃涮涮鍋,逛百貨公司大減價,到西門町買她寵物楓葉鼠的木屑。怎麼說還是姐妹掏來得實在。

我想我很難跟誰在一起,或者原本可以,後來就因為許多理由變得不行,好像一直都是這樣,總之就是沒法很順利,我一定是個很難相處的女人,不過對此我並不感到特別悲傷,這件事是我早就知道的,就像每個人都要面臨死亡是一樣的。所以我很早就為自己買了醫療險,如果是一個人要過下半生,那麼至少生病時還可以有一點尊嚴。

=========================

*三月四日

十一點零四分起床,完全符合理想時間,超過十二點顯得過頭的尷尬,太早又失去該有的飽足感。起床後洗了澡,小碎花四角褲與紅色長袖T恤掉落在米色馬桶平台上,試了兩三次,水溫老是不夠。頭髮溼答答仍在滴水,起了一身疙瘩。想起曾經養過的馬爾濟斯犬,現在牠的主人不知道對牠好不好。我十分關心浴室裡的黃金葛是否繼續落葉或枯黃,像一個在意頭髮的中年男子。

提著髒衣服走向陽台,有陽光與風,對面公園裡有人像在翡冷翠似的散步,一切都變成有些滑稽地慢動作,如果有把花雨傘或許更好。然後感到無比飢餓,穿著休閒鞋到附近福客多商店買了三明治與大瓶特價優酪乳,沒有化粧。

七點鐘左右,飢餓不止,到巷口小攤買麻油麵線,身後來了一位穿藍色背心的中年女人,點了與我一模一樣的東西,她像與老闆熟識,兩人有說有笑。我盯著老闆的每個步驟,燙兩套麵線,各放入套著塑膠袋的鋼杯內,各加七湯匙的麻油醬,然後他將打包好麵線先給了藍背心女人,女人扭著屁股道謝後便快步離開。怎麼這樣呢,我先來的啊。我心裡雖這麼想,但也早知道會如此。無論先來或後到,每次都得不到我想要的,每次都這樣。

老闆姍姍將麵線交給我,我想發牢騷︰「我先來的啊。」不過話卻梗在喉嚨,心不甘情不願的遞出20元,低頭往回家路上。

=========================

*三月五日

今天下班後,做了一件奇怪的事情。由頂溪捷運站下車後,問了別人SOGO附近怎麼走,然後就一股腦兒的走去,不過我猜想一定迷路了,我老是容易迷路,因為聽說只要十幾分鐘,我卻花了40分鐘,車子噗噗噗到處竄來竄去,人由四面八方湧出來。其中一段好像是仁愛路,看起來一點都不像會有百貨公司出現的跡象,我心裡開始感到懷疑。(SOGO怎麼會在巷子裡,小姐你怎麼會跑到這裡來問路,這個不用腦袋就知道的事。)我想別人一定會這樣想,於是就更不敢問了。

天色逐漸暗沈,我想起經常作夢的場景,密密麻麻的街道,怎麼都找不到目的地。但這次並不是夢!我一定可以找到出路。

村上龍的公司。

這是我第一次到他的公司,總覺得想看看他工作地方到底長得什麼樣子,說也奇怪,我的方向感雖然很差,第六感倒還不錯,後來居然找到了。然後直直地站在樓下,那不過是棟任何電線桿旁都會出現平凡的小型辦公樓。

我只穿了一件粉綠色的薄襯衫,風很大很冷。我蹲在牆角,腦子重重的。我不確定自己想做什麼,但是並沒有悲傷的感覺,只是一種告別式。也許我想藉由這個方法確定他是真實存在過的人,也許這樣才能接受發生過的事實。

不過後來實在是太冷了,所以我招計程車回家,洗完澡後便睡意沈重,有幾通電話響,不過我並沒有接,是誰又如何。我的錶已經停了。

=========================

*三月六日

「重要的是要先搞清楚自己需要的是甚麼。

愛是一種需要嗎?你需要別人的愛?須要把藏在心底的愛釋放?需要安定的感覺或一種身份?需要找個伴或有人擁抱的夜晚?聰明如你不難找到答案。」楊碩寫道。

「真的有人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嗎?或者他們只是『以為』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我的問題是再也不相信。這個世界還遵循著什麼呢。一切都快要消失了啊。」我回答。

=========================

*三月七日

因為西洋劍先生託那人自香港帶東西給我,所以我們見面。在永康街199巷裡一家餐廳。雨下得極大,我穿了紫色套頭毛衣還是禁不住顫抖。

這是第三次共餐。他交給我一瓶歡沁香水,說是西洋劍先生上次來台謝禮。我知道香港人不興這套,多半是因為怕斷了連繫吧。

他點了清蒸鱸魚,分了魚肚部份遞到我碗裡,說要我嚐嚐。然後表明自己是雙魚座的身分。這時我打開Palm裡鴉片網星座軟體給他看,內容顯示雙魚座重視感覺,生性浪漫。他露出不置可否的狡猾表情。

「婚姻到底是怎麼回事?我感到相當迷惑。」我問。

「如果跟對方相處時感覺舒服,即使一起做很沒有意義的事也無所謂,在他面前可以隨心所欲,那才是共度一生的人。」那人回答。

我問他是不是就是這樣子。他說是啊,老婆既自信又樂觀。我說那不就跟小甜甜一樣嗎。他笑了。

晚餐結束後,他說車子停在信義路上,於是我們步行經過永康社區公園,他說很喜歡這個地方的氣氛。他順路送我回板橋。迷濛的街景,台北不只一次的遺失。我回想了一些事,一些場景,不過都被吸入黑暗的雨夜裡。

「我的公寓到了。」我說。

他轉過頭來,突然握住我的手說,「我陪你上去。」

「不用了,」我瞪大眼睛說,「再見。」

然後迅速下車,狠狠摔上車門。

哼,真是的,什麼男人嘛,全都丟到報廢車廠裡壓扁算了!

=========================

*三月八日

童和我約好八點半在捷運新埔站見面,我們不約而同都披著圍巾,風並沒有昨天大,雨也停了,但冷。因為肚子餓得要命,所以在一號出口旁的小攤子吃了甜不辣和臭豆腐。她說準備報考設計相關研究所,報名時需繳交作品,所以想到我的公寓借掃瞄器。我說沒問題。

我們有一段時間沒見,她還對我說了與男友的近況,我則告訴她昨天遇到討厭的人的事。好像又回到從前兩人到處閒晃的日子,不過我想以後大概只能自己一個人去吃涮涮鍋,因為如果順利的話,她就快結婚了。

到我的公寓拿取掃瞄器後,送她走一段路去搭計程車,提著那台掃瞄器,童顯得更纖瘦,我說我幫你提吧,她說不用了。路燈有些昏暗,途中經過巷口的一個五岔路,地上劃了黃色交叉格線,還有不同的車子由四面八方竄出來。

她輕聲抱怨著︰「怎麼會這麼複雜呢。」

全都在此交集,他們信誓旦旦的闖入,又不發一語的離開,再怎麼小心也防不勝防,無力招架。

我低著頭說:「我也不想這樣的。」

不過她似乎沒有聽見我說的話,兀自又不知道叨念了什麼。

=========================

*三月十日

我今天談了一個八分鐘的戀愛。

因為必須加班,不得不在假日前往公司。近午於捷運新埔站上車,走過兩節車廂,猛然見著他,不自覺了停下來,端量他對角有空位,於是坐下。其實四周全是空座位,但我特意選擇這個,朝前正視便可直觀他的側臉,正大光明。

他是誰,我不知道。一身黑僧袍,不沾一絲污濁。已落髮的頭型顯出優美線條,簡潔的雙眼皮,眼神清澈有神,鼻樑並不高挺,但說不出地自然,素雅的雙唇安靜地閉著,雙手隱沒於袍袖內,皮膚不見細紋,肩寬腿長。雲淡風輕。

我思緒頓時安定,但過不久又開始混亂,想到張曼娟的小說與李碧華的「誘僧」。

真的可以清淨嗎?你告訴我。為何總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墜入萬丈紅塵?如何可以超脫?你告訴我。怎麼可以放下,怎麼可以離開,怎麼面對才算不逃避,繁華如何落盡?你告訴我。我在心裡對他說。極強烈的。

他閉上了雙眼。軀體一動也不動。

我感到有些失望,拿出雅詩蘭黛口紅補妝。龍山寺站一到,兩個四歲大左右的小孩擠到他身旁座位,小妹妹不經意將手放在她哥哥腿上,母親叮嚀著坐好不許亂動。

他一動也不動,但必然知道我的意圖,貪瞋痴,他是清澄的。

台北車站到,他起身輕撞到上方拉環。摸一摸鼻子,跨出車門,迅速被湧入的眾生身影所淹沒。

我閉上眼睛準備休息,我想離市政府站還有一段時間。

=========================

*三月十一日

下雨了。其實早晨九點多就醒來,不過因為外面的雨,加上星期天,癱在床上動都不想動。我起身到冰箱裡拿了有效期限到3月16日的優沛蕾活菌球優酪乳,回了幾封E-Mail,順便看看有沒有人在線上ICQ,結果一個都沒有。輕薄貼身的橙色半套頭毛衣,加上CK的黑色棉質內褲,禁不住冷,還是套上一雙酒紅色毛襪,我照了一下鏡子,看起來不怎麼協調,不過反正是一個人在家。

喝完優酪乳後又躲回單人床上,戴上暗紅色塑膠框眼鏡。我開始假裝自己是全身癱瘓的植物人,只剩下食指可以動,眼球可以看,然後轉動選台器,一整天看了很多電視節目,有些好像有點意義,有些則完全沒有。

我好慘,孤苦無依的貌美植物人,每天都要龐大的醫療費用,連三餐都成了問題,假日連社工人員都不來關心慰問。好可憐。

不過到看了拉麵節目後就裝不下去了,肚子真的好餓,頭有些暈暈的,我換了牛仔褲,加件紅色毛衣外套,拿把淺綠色雨傘,到巷口附近吃涮涮鍋。我看了一下手錶,已經下午五點半。

今日共計說不到三句話。

=========================

*三月十三日

阿畢來到台灣了,距離上次我到胡志明市兩人已有四年時間沒有見面。他看起來沒什麼變,還是壯得像亞洲水牛,國語有一點點越南口音,不過在兄弟飯店剛碰頭的那刻,他還是像個百分百的陌生人。

他帶來一大包越南椰子花生與百香果乾給我,並問我現在為什麼不住家裡。我告訴他我母親再嫁了。他沒說什麼話地點點頭。我問他家人與阿祥的近況。他說母親很想念我,阿祥則還沒結婚。

接著我又說了很多話,告訴他這四年來我到日本,又回台灣。在韓國渡過跨年,在香港經歷一個狼狽的中秋節。暴風雪。照胃鏡的痛苦回憶。遲遲沒有去看牙醫的原因。家裡的熱水器老是不夠熱。

他聽完後,抽了一根我沒看過的牌子的煙。然後說:「如果不想留在台灣的話,不如來越南吧。可以在我們家吃住,如果覺得無聊,可以幫你開課,有很多女生想要嫁到台灣來,所以學中文的人相當多,這樣生活費就有著落,日子也可以過了。」

「反向操作嗎?」我笑。

「你考慮看看吧。」他說。

如果我有勇氣到北海道思索問題,何不到越南找尋答案。

我需要好好的想一想。

=========================

*三月十四日

最近在網路遇上一位心思縝密的智者,如果他是偵探的話,我想一定像福爾摩斯那樣每週都可以領破案獎金。因為他卻反而讓我老是想起小學同學吳明燦,這麼多年都沒有忘記,光明又燦爛,多好的名字,而且每天回家路上,總會經過叫『明燦眼科』的診所,與一只印在壓克力招牌上面的眼睛。

一年級時,他坐在我隔壁,每次一打上課鐘,洪老師便要我去找他,這麼說吧,他知道下課卻不懂上課,知道出去卻不知回來。他經常待在單槓前玩沙子,有百分之七十八的時間在笑,其他時間則流口水與睡覺。洪老師經常威脅大家,如果誰不聽話,就換到何晴蓉的位子跟吳明燦坐。不過直到學期末,我仍在他旁邊。我並不覺得討厭,只是找他覺得有些麻煩而已。

升上二年級,學校舉行了一場智力測驗,他被分配到十五班,也就是啟智班;我則在資賦優異班,班上只有20個人,他的教室在我隔壁,我們同樣被遠遠地阻隔在龐大的普通班系統外。有時我覺得寂寞,所以站在窗外看他,他沒有注意過在那裡的我,但我一點也不生氣。而且說也奇怪,自從他換了班級之後,上課便再也沒有走失過。

我具有像陰陽眼的人一樣的奇怪能力,嗅得出天才與平庸。我很想念他,想念他的笑,還有通常只有我才會知道他出沒的那幾個地方。不過在我十六歲的某天早晨醒來,我便清楚的知道自己已經不再是天才,也做不成呆瓜,我被緊緊地侷限在平凡人的世界中,我同時喪失了兩種幸運。

=========================

*三月十五日

六點多我和他到永康街上一家有落地窗的西餐廳,木質的地板和桌子,還有捲軸式白色布帘。又是永康街,對這裡實在沒多大好感。我穿著藍色細格襯衫,低腰卡其褲,斜背米色包包,像一隻準備出遊的小海豚。

和這位受訪者之前有過幾次接觸,所以採訪過程十分順利。他在資訊業界算小有名氣,不過不論他的復古眼鏡或輪廓或五官,都像極了清光緒帝;如果光緒早懂得賣主機板,命運可能完全不同了。

巧的是,他也是童的舊情人。除了受訪外,還撥空說明兩人分手的26個理由,中途並且穿插說明Linux與MacOSX的革命性。他見我似乎不熱中話題,於是便道出自己是未婚的雙子座身分。星座像通用密碼似的好用。童曾為他哭了不下六十個夜晚,我安慰童說男人都丟到廢車場壓扁算了,不過他現在卻變成一部活生生的保時捷在我面前。

(老矽谷的不成文規定:保時捷等於性格瑕疵。)

=========================

作者:何晴蓉

製作:鴉片網

分享

couchp95
作者
couchp95